叩问荆山玉魂长
从怀远一中后那条歪歪扭扭的“酸腿巷”往上走,石阶被岁月磨得泛着光。才爬了不过五六分钟,山气便扑面而来。老张在前头带路,他是土生土长的怀远人,一开口话音里就像掺了淮河的水汽和荆山的土砾:“瞅你那慢劲儿!卞和当年爬这条道,可是没了双脚,靠手和膝盖骨‘走’的!”
我喘着气笑。他转过身来,叉着腰站在高处,背后是一整片秋日澄澈的天空。“怀远有句老话。”他嗓音洪亮,“上山莫笑下山人,石头也能变成玉。”
酸腿巷往上拐两个弯,荆山就露出了它瘦棱棱的脊梁。老张一边走一边比画,“你瞅东面,河对岸那就是禹王宫。大禹治水,三过家门不入;卞和献玉,双脚刖尽不死——淮河这一带,水硬,土硬,人也硬。”
路过一片石榴林时,老张眼睛一亮:“怀远的石榴,那可是贡品!”说着便哼起了当地有名的小调《摘石榴》,唱到兴头上顺手摘了个熟透的红石榴塞给我:“尝尝,荆涂二山的石榴,甜得很!老话说‘怀远石榴砀山梨’,那可不是吹的。”
荆山不高,却嶙峋。老张说,这山里确实产玉,不是瞎话。“荆山玉,淮水魂,老辈人都这么说。你说和氏璧就出自这儿?我看真说不准,你瞅这石头。”他随手捡起一块粗粝的青石,“外头看着憨,里头说不定藏着灵性。”
卞和洞远远地趴在山腰,洞口低矮,人得弓着腰进,像行一个古老的礼。“进去呗。”老张在我背后轻轻一推,“卞和早不在了,可他那股劲儿还在。”
洞里阴凉,岩壁渗着水,空气里全是石头沉默的呼吸。独站在洞中,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。揉了揉眼,仿佛能看见一个身影,正拖着身子艰难爬行,怀里紧紧抱着什么东西。是了,那就是卞和。《韩非子》里那几行冰冷的字,突然血肉丰满地摊开在眼前。第一次献玉,被砍去左足;第二次,再失右足。一个人得有多大的信念,才肯为一块石头押上一生?
老张缓缓说道:“苏东坡当年也来过这儿,你猜他咋说?‘楚人足虽刖,美玉心难折’。要我说,还是俺们老百姓讲得透,‘玉在石中坐,不以无人而不芳’!”
出洞的时候,日头已经西斜。淮河变成了一条金粼粼的光带,禹王宫的轮廓在暮色中肃穆而立。老张蹲在一块大石头上说:“你看,河这边是卞和守他的玉,河那边是大禹治他的水。他俩隔河望了多少年,其实干的都是一码事——认准一件事,不畏生死。”
我突然好像懂了。这片土地的精神,从来不是温软的美。它是玉石与洪水的对峙,是倔强与苦难的和解。
下山时老张又哼起了《摘石榴》,这回的调子却慢了下来,带着几分苍凉。走到山脚,他忽然回头,语气沉了下来:“人这一世,要么活得像大禹劈山导河,轰轰烈烈;要么活得像卞和抱石待晓,沉默如山。怕的不是路远坑深,是心里头没了一块值得你坚持的玉。”
最后一缕夕阳掠过荆山,酸腿巷的石阶上铺了一层金色。巷口已飘起羊肉汤的香气,蒜花香菜浮在粗碗边,是老城夜晚最踏实的暖意。
老张用力拍拍我:“走,喝汤去。俺们怀远的羊,吃的是淮河岸的草,肉嫩汤鲜,灌饱了肚子才好继续揣着你的‘石头疙瘩’往前闯。”
回头再望一眼荆山,它已沉默如亘古的守玉人,第一颗星正从卞和洞的方向升起,亮得像是谁始终不肯低头的那滴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