褐竹床记
我家那床竹榻,该是有七十多岁了——比我母亲还年长些。上世纪五十年代土地改革,队里把地主家的东西分给贫农,祖父用肩膀扛回了它,从此,这张红褐色的竹床,就成了我家屋檐下的老伙计。
它不算宽大,0.8米的宽幅刚够容下一个人舒展身子,1.8米的长度却能让我从孩童时一直躺到少年初长成。竹片是早年篾匠细细剖的,宽不足两指,却密匝匝地排得齐整,经年累月被身子磨得发亮,那红褐色也不是染的,是岁月浸出来的包浆——像老普洱的茶褐,又像深秋晒透的枣皮,摸上去温温的,没有半分毛刺,只在竹片衔接处,还留着些浅浅的纹路,像老人手背上淡青色的筋络。床边沿是松木做的,窄窄一圈,被手肘摩挲得光滑如玉,四个木脚更见年岁,粗若孩童手腕,底部被磨得有些倾斜,却依旧稳当,只是凑近了看,能瞧见几道细小的裂纹,那是我和弟弟小时候踩着爬上床时,留下的浅浅“脚印”。
最热闹的要数夏夜饭前。天刚擦黑,灶间的烟火还没散,我和弟弟就竖着耳朵听母亲喊“吃饭了”。筷子刚撂下,两人就像脱了缰的小马,往堂屋冲——都想抢那竹床的“第一席”。我总比弟弟快半步,往往他还在抹嘴,我已经扑到竹床上,把枕头往床头一压,得意地喊“我的”。弟弟不依,拽着我的衣角往后扯,竹床被我们晃得“吱呀吱呀”响,像个无奈的老人在叹气。母亲这时会拿着蒲扇走过来,轻轻敲敲木沿:“两个皮猴,慢些!这床禁不起你们折腾。”最后多半是我俩轮流睡。
天再暗些,父亲就会拎着一桶井水过来,我和弟弟凑在旁边,看着他用粗布擦竹片。井水凉得沁手,擦过的竹片上沾着水珠,像撒了一把星子,顺着竹缝往下滴,落在青砖地上,“嗒嗒”响。擦干净了,父亲单手就能把竹床搬到院子里的老槐树下。槐树叶筛下的光斑,落在红褐色的竹片上,晃啊晃的,如同碎金一般。
等月亮爬上来,竹床就成了最舒服的去处。脱了鞋躺上去,凉意从后背慢慢渗上来,不是空调那种刺骨的冷,是温温的、润润的,像贴了块凉玉。老祖母会搬个小凳坐在床边,手里摇着蒲扇,扇面上印着褪了色的荷花。她不怎么说话,只在我指着星空问“那是什么星”时,才慢悠悠地开口:“那是牛郎星,旁边亮些的是织女星,隔着天河呢。”说着就指给我看,“你看,那道淡淡的光带,就是天河,七月初七他们才能见一面。”我仰着头看,只见星星密密匝匝的,银河像条白丝带飘在天上,偶尔有流星划过,拖着细细的银尾,我和弟弟就急忙闭眼许愿,老祖母笑着拍我的腿:“别慌,星星听得见。”
后来读杜牧的诗,“天阶夜色凉如水,卧看牵牛织女星。”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张竹床。那时没有空调和手机,只有竹床的凉意、老祖母的蒲扇,还有虫鸣和蛙声,流星划过夜空时弟弟惊喜的叫喊声。竹床的“吱呀”声,混着这些声响,成了我童年最温柔的背景音。
如今这张竹床还靠在老家的堂屋角落,红褐色的竹片上落了些灰,木脚的裂纹又深了些。去年回去,我还试着躺了躺,身子刚挨上去,熟悉的凉意就漫了上来,只是我已经长得太高,脚得伸到木沿外才够。母亲说:“现在没人睡了,可也舍不得扔,这床是老物件,藏着咱们家的日子呢。”
是啊,它藏着那年祖父扛着它回家的模样,藏着我和弟弟抢床的吵闹,藏着老祖母摇着蒲扇讲的故事,还藏着无数个有流星、有银河的夏夜。那些日子,就像竹床上的红褐色包浆,越磨越亮,永远留在记忆里——比空调更凉快,比星光更温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