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里沟的血火记忆
夏末,淮河平原暑气未散。我穿行于凤台县凤凰镇三里沟社区的街巷,在青瓦白墙间,一座石门赫然入目。门额上“牢记历史,不忘过去;珍爱和平,开创未来”16字,如刀刻斧凿,这便是三里沟抗日纪念园的入口。门内松柏森森,蝉鸣与风声交织,却难掩园中的肃穆。
纪念园核心是一座8.85米高的青石主碑,碑身如剑指苍穹。正面刻着“侵华日军三里沟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碑”,背面寥寥数行碑文,字字泣血:“1940年5月22日,因前夜日军西犯凤台遭伏击,遂闯入三里沟村疯狂报复。84名同胞遇害,百余人伤残,500余间房屋被焚为焦土……”
碑座上,84个名字嵌于青石,却多是“篾匠”“大老气”“小火头”“胡康氏”“小男孩”这般符号般的称谓。他们曾是手艺人、农妇、孩童,却在那个农历四月十六的清晨,被刺刀与烈火吞噬。有村民回忆:“当年麦子刚抽穗,藏不住人……日军从寿县分三路扑来,连躲进麦地的老人都没放过。”
透过碑文,我仿佛看到保安六团在柳树林殊死阻击,马克沁机枪火舌撕破晨雾;日军三路合围,炮火从寿唐关山头倾泻;防线溃散后,村庄沦为修罗场,血浸黄土,焦黑房梁噼啪断裂,幸存者哀嚎。
园内六棵银杏亭亭如盖,松柏与香樟环抱碑体,叶影婆娑间,草木亦是史书。碑林外展板记录着中国共产党在抗战中的中流砥柱作用:从“九一八”事变率先发出救亡怒吼,到平型关大捷粉碎“日军不败”神话;从冀中地道战的铜墙铁壁,到杨靖宇雪原血战的最后一息。
在“爱国主义教育基地”碑前,我翻开了电子名册。84名遇难者的生平浓缩成几行字:“三侉子,16岁,替母取药途中遇害”“勾勾毛,聋哑人,未能听见日军脚步声”“大学生,返乡探亲,欲救火反陷火海”……最刺痛人心的是“7户绝户”的记录,全家殒命,无人收尸,连悼念者都已消逝于时光。
离开时,夕阳为纪念碑镀上金边。一群戴红领巾的孩子列队献花,稚嫩的宣誓声随风荡开:“铭记历史,珍爱和平!”这让我忆起桂集民夫的故事:大屠杀当日,保安六团伤兵被抬往顾桥,桂集乡民饿着肚子奔波整日,因镇长推诿交接,又空腹摸黑返家。当夜,士兵系白巾、插白羽夜袭县城,却误将战友当敌军交火……这些看似笨拙、困顿甚至荒诞的细节,让历史真实可感。抗战不仅是英雄史诗,更是千万普通人的咬牙坚持:农民在麦地殒命,民夫为伤员忍饥,士兵在夜色中跌撞冲锋。他们的血与汗,终换来1945年8月凤台受降时,日军炮楼前那面颤抖的白旗。
归途再望淮河,水波澹澹。三里沟纪念园如一枚青石印章,钤在历史褶皱处。它虽小,挤在民房间,两刻钟便能走遍;却又很大,承载着一个民族对苦难的凝视、对尊严的捍卫。
出园时,石门上的16字在暮色中灼灼如炬。真正的纪念不在石雕碑刻,而在每一次对“篾匠”们的凝视,每一次对“为何而战”的追问。当银杏新叶年复一年地舒展时,那些无名者便永远活进了民族的年轮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