徽州馄饨
檐角铜铃摇碎徽州晨雾,总有一阕宋韵从时光深处漫来:“庖手馄饨匪一朝,馔素多品此为高。”这枚在《山家清供》里洇开墨香的面食,早将根须扎进徽州青石板缝——儿时巷弄里那副两米高的馄饨担,至今还在记忆里吱呀作响。扁担挑着的铜锅分作两阕日月,红泥炉上腾起的白雾,总将系蓝布围裙的汉子裹成水墨里的留白。
老柿子树下的玻璃作坊,是曹师傅的馄饨加工厂。五斤中筋面粉卧进陶盆,五个土鸡蛋如满月坠入,清水漫过便泛起珍珠般的涟漪。他手掌揉出的面团要得“三光”境界:盆沿无粉屑,掌心凝玉脂,面身似温玉。醒面的半小时里,阳光在擀面杖上织就金线,待面团抻成宣纸般的素笺,山芋淀粉便如细雪般落满案头。
看他操杖如挥毫:左掌按定面皮一端,右臂旋出半轮新月,擀面杖碾过处泛起层层浪纹。待面皮垂落桌沿,便以杖为卷轴,指腹在粉雾里辗转摩挲,厚处加力如皴染山水,薄处轻压似勾勒兰叶。当透明的面皮蒙在报纸上,铅字如水中月影般透出,两小时的光阴已在竹帘上凝成霜花。这皮儿下得沸水锅,似白蝶穿花而不碎,盛在碗中,如蝉翼覆着春山。
前腿肉在青石板上受刃,溅起细碎的星子。曹师傅的刀起落如骤雨,将肌理分明的红肉斩作春泥,粉芡如晨露般渗入,筷子搅动时竟牵出银丝——这是要将肉纤维里的琼浆暗涌都锁进方寸之间。竹片挑起的肉馅落在菱形面皮中央,五指合拢的刹那,仿佛收拢了一弯新月,虎口辗转间捏出的褶子,恰如徽派建筑的飞檐翘角。竹筛里的馄饨排列如星图,每只都挺着饱满的肚腹,等着跳进滚水里舒展翅膀。
青瓷碗承接的何止是馄饨?沸水里翻涌的白蝶,一沾汤汁便成了栀子花落玉盘。澄黄的汤面浮着琥珀色的麻油,油渣如碎金闪烁,虾皮与榨菜丝是沉在水底的星子。最妙是那层透明的皮,裹着粉嫩的肉馅如裹春山,吹开热气时,葱香混着肉臊凝成雾岚,直往人五脏六腑里钻。
木勺舀起的馄饨溜进舌尖,薄皮触齿即化,肉馅却在齿间爆出鲜香,恍若含住一汪春水。胡椒粉与葱花在汤里舒展,每一口都似踩着青石板路,在烟火气里遇见旧时光。待碗底最后一滴汤被舔尽,才惊觉那层薄皮里裹着的,原是手艺人三十三年的晨光暮色。
玻璃作坊的光影里,曹师傅的蓝布围裙已成徽州符号。当机械压面机在街巷轰鸣时,他仍守着两根擀面杖与一帘阳光,让“三光”的古训在掌心生长。那碗馄饨里的光阴,是面粉与鸡蛋的联姻,是柴火与铜锅的私语,更是老徽州把日子擀成薄纸的韧性——就像檐角那串铜铃,摇碎了四季,却摇不散骨子里的清芬。
这人间至味,从来不在山珍海味处,恰在那碗“薄施豆腻佐皮软”的烟火里,在匠人“我亦无他,但手熟耳”的憨笑中,于岁月深处,熬成一阕不肯褪色的徽州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