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军绿色水壶
父亲床头矮橱的最里面,放着一只军绿色水壶。漆掉得差不多了,斑斑驳驳,像旧衣上打满的补丁。壶身坑坑洼洼,用手摸过去,像是在摸一条不平的小路。壶盖边有一处深痕,黑得发亮,一眼就能瞧见。小时候我好奇地问父亲关于那只壶的故事,父亲却只是拿一块洗得发白的绒布,一圈一圈慢慢地擦拭水壶,擦得指节发红,却不说话。
家里不缺新壶,铝的、不锈钢的,亮得能照人,可父亲还是把这只旧壶当宝贝。每隔十天半月,他就把它拿出来,放在膝上,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,细细擦拭。擦完后拧开盖看一眼,又旋紧放回橱里,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。
直到我十六岁那年夏天,父亲才第一次开口讲它的来历。那天停电,屋里很热,我们爷俩坐在门口乘凉。父亲把水壶拿在手里,指尖缓缓摸着那个最深的痕迹说,“这是当年滚下山坡磕的。”
他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:“那年三伏天急行军,太阳像火。水壶背在身上,勒得肩膀生疼,可谁也不敢松。渴极了就抿一口,再传下去。晚上摸黑走山路,脚下打滑,我滚下去十几米,脑袋嗡嗡响,第一件事是摸壶,好在只瘪了一块,没漏。”
父亲停了一下,又指着壶盖上的另一处凹痕说,“我们在山里迷了路,干粮吃完了,水只剩半壶。五个人一人抿一点,润润舌头再传。到最后,嘴里都是铁锈味,却没人多喝一口。就靠这半壶水,撑到找到山泉。”
说完,他拧开壶盖,里面早干了,只剩一圈褐色的锈。他低头凝望,好像那里面还能倒出当年的水。从那以后,我不再嫌这只水壶难看。父亲擦壶时,我偶尔会给他递块布。他不说话,我也不问,两个人就这样围着一只旧壶坐着。布擦过铁皮的沙沙声,像远处风吹树叶的动静,听久了,心里就静了。
有一次我收拾屋子,想把水壶摆到显眼的地方,父亲却摇头,“它老了,怕晒。”于是它继续待在矮橱深处,和父亲的旧军帽、旧皮带做邻居。每次大扫除,父亲都会把它拿出来,擦一遍,再放回去,动作轻得像在哄孩子睡觉。
我上大学离家的那天,父亲把水壶递给我。我愣住,他说,“带着吧,路上别嫌重。”我将水壶背在包里,一路火车咣当咣当,水壶在背包里轻轻碰着书本,像是提醒我别忘了什么。到学校后,我把它放在书架最上层,偶尔拿下来擦擦,学着父亲的样子,一圈一圈,不急不慌。
后来工作了,搬家几次,这只水壶一直跟着我。漆又掉了不少,铁锈也多了,可我舍不得扔。它不再盛水,却盛着父亲走过的路、吃过的苦,也盛着我第一次离家的忐忑和后来独自在外的日子。
去年冬天,父亲病重,我回老家陪床。夜里他醒来,指着矮橱,我懂他的意思,把水壶拿出来给他。他抬手摸了摸,嘴角动了动,没发出声音,却像是笑了。我把壶放在他枕边,第二天清晨,他安静地走了。水壶还在枕边,陪了他最后一程。
如今这只水壶摆在我的书桌角落,绿漆几乎掉光,铁色发暗,我却还是隔几天擦一次。擦的时候,我会想起父亲说起往事的那个夏夜,想起火车上的咣当声,想起他最后摸壶的手。壶身坑洼,像一张没有字的地图,却标出了父亲一生的艰难与倔强。它不再盛水,却盛着一句话,“活着回来,把该记得的都记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