未抵达的明天

四

病退后的建设虽然收入减少了，但是他拥有了更多的时间。他每天早起去淮河边跑步锻炼，买了菜之后回来做家务、看书，下午就去塌陷区看老人钓鱼，和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，看完落日再回家做晚饭。

建设的妻子是个老实本分的人，看到建设这样也没有想着离开，建设的母亲帮她找了份工作，夫妻俩都有收入，家用也不算拮据。

没过几年，建设和妻子有了个女儿，小脸蛋黑黝黝、胖乎乎的，黑漆漆的眼睛骨碌碌地转。有了孩子以后建设也开始找点事做，节假日他会去火车站卖糖葫芦，平时就在小学门口卖水果。

小学里的许多老师都是建设的高中同学，一开始他还有些不好意思，后来他觉得赚钱也不丢人。建设心想，等她女儿上小学他就不卖了，免得让女儿尴尬。

建设写作的时候，女儿喜欢在旁边看着，他便每天教她识字。得知女儿因为在幼儿园认字最多得到了老师的称赞，建设开心不已。

女儿上小学二年级时，有一天回来高兴地和建设说，“爸爸，上午自习课我在学校写了首小诗，老师表扬了我！”建设拿过女儿的作业本读道：“雨滴沙沙，春天说，小树小树你要长大。雨滴啪啦，夏天说，月季月季你要开吗。雨滴shua shua，秋天说，鸟儿鸟儿你要回家。雨滴达达，冬天说，雪花你要来啦。”

建设心中触动不已，当天下午，他就去学校找了女儿的班主任，想要她好好培养女儿。老师在确认这首诗是在没有大人的帮助下完成的之后，郑重承诺会好好引导孩子。

建设十分高兴，天还下着小雨，他没打伞就走出校门。正是放学时分，一个许久未见的、在这所学校任教的女同学叫住建设，跟他聊了几句。突然，一个男人气冲冲地走过来，“你这个精神病，离我老婆远一点！”许久没被这样说过了，建设有一瞬间的失神。“你怎么这么不礼貌！这是我高中同学！”那位女老师一边训斥丈夫，一边不好意思地说道，“刘建设，对不住啊，我们先走了。”

还没等建设缓过劲来，校门口已经围了一群七八岁的孩子，围着他叫“傻子叔叔”。他远远看到女儿打着绿色的小伞正走出来，赶忙离开了。回到家后，建设越想越难受，那天的喜悦也忘在了脑后。

这种焦虑随着女儿的长大愈发强烈，建设害怕有一天，自己的孩子也会像其他孩子那样嫌弃自己。他想去一个不将他视为异类的地方。突然有一天，他想到了要去哪里。

他背上背包趁夜出发，这次的目的地是他曾插队的皖北乡下。次日清晨，他摸索着来到了大队书记家门口。七十岁的老书记正睡眼惺忪地准备刷牙，建设走过去笑着打招呼，“书记，我是刘建设啊，顺路来看看您！”老书记努力地从建设那张被岁月侵蚀的脸上辨认着，“哦呦！你真是建设啊，你怎么来了！”

“我来附近出差，想着不知道您还住不住在这，就来看看。”建设撒了个善意的谎，仿佛他还是老书记记忆里那个优秀的年轻人。

老书记热情地拉着他：“你还好吗？这么多年不见，我一直记着你。你这些年寄来的信我都收着呢！不过你来得不巧，最近农忙，我正要往地里去呢。”

“书记，我陪您再下一次地！”建设知道，对于农民来说，种地是头等大事。

到了地里，建设主动干起了农活，晚上就住在书记家。第二天一早，书记带他到镇上的面店吃宽面，还去了旧礼堂看电影，直到晚上建设才依依不舍地离开。离开时，建设带走了下地时用的一瓶农药。

回到家，免不了又是一场争吵，为了避免被强行灌药，这次建设主动吃下了药。但几天后建设一直不见好，家人焦急万分地带着他去了医院。检查后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，但是建设两眼失神，有气无力。母亲哭着跪在建设床边问他究竟怎么了，他只好说出自己喝了农药。母亲赶紧将他送进医院洗胃，几经周折，建设捡回一条命，但只有他自己知道，他的肺部开始不舒服了，应该是农药的影响。

2003年的暑假，女儿随母亲回山东老家，建设开始害怕自己见不到女儿最后一面。他每天躲在屋子里，不是在写小说，就是在给女儿写信。有几天他主动进矿，借着帮邻居遗孀申请煤矿病故职工家属抚恤金，问了许多问题，回去时心中稍安。8月的一天，他突然觉得肺部不那么堵得慌了，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。他早起上街给母亲买了一个很大的西瓜，“你今天怎么这么孝顺。”母亲笑着说。“我还给你买了条黑鱼呢。”建设腼腆地回答。中午吃完饭，建设回到书桌前，写完自己的小说，然后去邮局寄了出去。

做完这一切后，建设突然感觉身子很轻很轻，他对母亲说自己有点中暑，要去医院吊水。母亲答应了，但她不知道，那竟是母子俩说的最后几句话。

建设走了，死于肺部疾病。人生的最后，他善待家人，正视自己。曾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明天的他，终于想通了，那些自己希望得到的幸福，在某几个瞬间已经得到了，这样也无憾了。

建设十岁的女儿已识了很多字，他走后，书写的东西都被女儿偷偷读过。建设如果知道了，一定会很欣慰。在生命的最后，建设拥有了自己最忠实的读者，女儿会带着他的希望活下去。在好时代里，更好更肆意地活下去。（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