酱香浅醉
闲来无事,去一老朋友家串门。甫进青石小院,迎面见天井下朋友老伴躬身弯腰,在分拣竹匾中黄豆。一看就是准备做酱了,又到了酱香浅醉的时光。
这场景多么熟悉,我忆起了母亲在的那会儿。每年的梅雨季,母亲就张罗着做酱。
酱在乡村人的生活中,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。做酱第一步,就是选豆。要选那颗粒饱满、大小匀称的黄豆。一入梅,乡人就忙开了,把去年的黄豆搬出来,坐在天井下分拣,一丝不苟,落筐有声。
做酱时,记得头一晚,母亲就把黄豆倒入大水桶中,容量不过半,用冷水浸泡。经过一晚的泡发,原本干瘦的黄豆变得又黄又胖,挤挤挨挨,仿佛快要蹦出来。
翌日天刚破晓,就把黄豆倒入铁锅里煮到七八分烂。取出后盛放在木盆中,按照一定的比例,掺入面粉、水、盐等,充分搅拌、冷却,确保每粒黄豆外都能均匀地裹上一层面粉,做成一个个面饼似的,这便是“酱黄”。
酱黄须闷在阴暗潮湿、密不透风处,然后到野外小河边,采些碧绿的“黄荆柴”叶子,盖在上面。酱黄开始变化不大,几天后就一天一个样,起霉点,长绒毛,上色。最初是白色,渐渐转成黄褐色,呈黄白相间的“霉豆”。“闷黄”大约持续一周。
选个阳光灿烂的日子,把霉豆移到太阳底下曝晒,那些绒毛只需要一天工夫便“偃旗息鼓”,一股股霉味扑鼻而来,酱黄看上去斑斑驳驳,不伦不类。可只有经历这份丑,才会孕育出后来的美。一直要把霉豆晒干为止。
接着下酱。下酱是酱味制作好坏的关键,都是老酱师们把舵。事先烧好一锅沸水,然后“哗”的一声将水倒入酱缸中,在袅袅的热气中,迅速撒入一定比例的食盐,再把霉豆掰成小块,投入酱缸,让酱黄溶化开来,不停地搅拌。
再就是晒。为防止小虫掉入,往往将酱缸口蒙上一层半透光的纱布。晒酱是个漫长的过程,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。一大缸酱,每天早上搬出,晚上移进,马虎不得。最怕的是下雨,一旦淋了雨,酱就会生蛆。稍有不慎,很可能前功尽弃。
那酱缸是一日浅一日深,慢慢地,由灰而黄,由黄变红,最终成紫红色,且越晒越深,香味愈来愈浓。乡人说,酱是要取日月之精华的。封缸前,一般露天放两三晚,打些露水,那酱就更加鲜美可口。
待酱大功告成,便可封口。倘要取酱油,只需用一个竹丝做的半封闭圆筒即可。第一次取,便为头抽,此后便是二抽三抽……
我是吃着母亲的酱长大的,早些年我在外读书时,每次带菜,母亲总喜欢在酱里添些肉丁、笋丁、豆腐干丁、辣椒等,那真是无上的美味。在寝室里,我的酱总是最先被瓜分干净。
母亲的酱、故乡的酱,陪伴着我的人生岁月,让我的生活变得有滋有味。
母亲走了,便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的终结。这些年,做酱的人家越来越少,只有那些乡村老人,还在固守着时光,做酱、晒酱,自得其乐。在一些地方,做酱还成为“非遗”项目,并被打造成文旅产品。
酱香浅醉,守住做酱,就是守住时光,守住一段历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