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况味人生】杜甫如父
2025-06-22 来源:     作者:许冬林 分享

【况味人生】杜甫如父

我说杜甫

少年时,杜甫于我而言,实在难以亲近。他仿佛自带一种老态与秋意,诗句沉郁得如同千钧重担,色调暗沉,非得用半哑的嗓子吟诵,才觉契合。读《石壕吏》,“暮投石壕村,有吏夜捉人”的开场,将年少的我吓得不轻。那时乡下生活自由自在,“捉”是捉猫狗、逮鸡鸭、捕鸟虫的趣事,哪料到还有夜里“捉人”的惊悚。这份惊恐,让我读诗时总有意避开杜甫,就像绕开了一脸严肃的父亲。

杜甫自号少陵野老,老师总唤他“老杜”,好似一位熟稔的老邻居。多年后我才知晓,他离世时不足60岁,放到现在,还未到退休年纪。可他的诗句里,却满是现实主义的沧桑,老、病、愁如影随形,仿佛一直低着头,在愁苦中踽踽独行。即便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”这般气势恢宏的句子,我也误以为是中老年的杜甫佝偻着腰喊出来的,殊不知这是20多岁的他进士落第后北游齐赵时所作。

他总端着伤时忧国的架子,年少的我,稚嫩的心灵实在难以理解。老师深情讲解“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”,花开花落、鸟鸣啁啾在乡下本是寻常,可那“溅泪”“恨别”的精神境界与情感高度,于我而言遥不可及。我总觉得杜甫是个爱哭丧着脸的老男人,把好好的春天写得满目荒芜、清冷孤寂。

然而,岁月流转,人至中年,我竟渐渐喜欢上了杜甫。少年时刻意绕开他,没想到中年时,怆然含泪、低头沉吟的杜甫,悄然站在我中年的路口,静静等候。原来,他一直隐匿在我的岁月里,藏在我心灵深处,只等我历经人间坎坷、世事辗转,才会现身,与我执手相望,心照不宣。

中年,奔波漂泊成了常态。“丛菊两开他日泪,孤舟一系故园心”“飘飘何所似,天地一沙鸥”“露从今夜白,月是故乡明”……在异乡的天地间,看枫叶飘零、黄花绽放、芒草萋萋、大江东流,那些思乡的清愁里,我与杜甫不期而遇。李白是少年,是激情四射、神采飞扬的青春岁月,是曾经的理想主义;而杜甫是中年,是当下辛苦辗转的现实,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主义。在中年颠簸辛劳的旅程中,我不禁慨叹:原来,我与杜甫如此相近!

半生已过,人事的疏离变幻让我深有感触,有时一转身、一眨眼,便已沧海桑田。人间离散,是“有弟皆分散,无家问死生”,是“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”;人间重逢,是“今夕复何夕,共此灯烛光”,是“昔别君未婚,儿女忽成行”。杜甫的感叹,是中年人的感叹,需用戏曲里老生那略带嘶哑、略显风沙感的唱腔,才能唱出其中的韵味。

中年之后读《牡丹亭》,我最爱杜丽娘的父亲杜平章出场的几折,尤其是《移镇》和《御淮》。一个中年封建知识分子的沉郁苍凉之心与家国江山之情,令人动容。“砧声又报一年秋。江水去悠悠。塞草中原何处?一雁过淮楼。天下事,鬓边愁,付东流。”在杜平章身上,我仿佛看到了杜甫、辛弃疾、岳飞等有家国情怀的知识分子的影子。

每一个苍老的父亲,都似末路的英雄,怀揣着未酬的壮志,有着独酌浊酒的无奈。每一回读杜甫,都像面对苍老的父亲,面对外表冷峻、内心火热的沉默父亲。所以,中年之后,每读杜甫,我都会暗自心疼,不忍见他诗歌里的沉郁顿挫,如同不忍见父亲的悲伤。杜甫如父啊。

 

在我的阅读和理解里,李白是抬头写诗的,那45度向上仰望的,是悬挂的瀑布、长风和高楼,是皇帝,是求仙的不羁心灵。而杜甫,是低头写诗的,那45度向下俯望和照拂的目光里,有苍生,有烽火连三月的家国。

中年以后,我与父亲聊天的次数渐多,情感与生命体悟的交集也越来越多。我朝着父亲变老的方向,也在慢慢变老,我们愈发像同盟。每次与父亲聊天,都像与杜甫对话。俄乌冲突时,老父亲沉痛地感慨战争中普通百姓的生离死别;我在他乡求学时,不善言辞的父亲会在某个夜晚打来电话,与我细说日常。父亲年轻时也曾出远门谋生,在江上坐船,“星垂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”的旅途风景,他早已习以为常。我虽为女儿,却仿佛暗自继承了父亲的情志,我们都以匍匐的姿势努力前行,紧贴地面,不像李白那般高蹈飞升。每一步都满是泥泞,尽管人世艰难,但我们壮心未已。

是在理解了父亲之后,我才读懂了杜甫;是在喜欢了杜甫之后,我才重新喜欢上寡言、沉重的父亲。就这样,在中年,我与杜甫在精神上相逢,喜欢他、理解他。原来,他如此像父亲,像中年的自己。

喜欢杜甫,还喜欢他沉郁顿挫间偶尔流露的小清新。那是历经人世困顿后,转身发现的寻常人间的清美宁和。又似天地仁义,用美景慰藉他的老病、他的忧时伤世,告诉他人间亦有温情。在蜀地草堂,他欣赏“两个黄鹂鸣翠柳,一行白鹭上青天”,喜见“舍南舍北皆春水,但见群鸥日日来……”每读到“肯与邻翁相对饮,隔篱呼取尽余杯”,我便感动不已。因为,与杜甫一同匍匐在民间的,还有一位邻翁,那么近,隔着篱笆喊一声,杜甫便有了陪饮之人,孤独也减了一分。杜甫如父,邻翁亦是父亲,他们共同构成了我心中对人间温情与责任的深刻认知。

编辑:胡茂勇

新闻图集
热点排行榜
公众号
扫码关注  手机浏览

相关新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