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菱角 红菱角
夜晚无事,慵卧床头,翻阅汪曾祺的小说《受戒》。汪先生的文章我是一向喜欢的,那浓郁的乡土气息,那独到的审美颖悟,总是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许多情绪来。《受戒》已经看过好多回,小英子和明海之间纯真的友情,仿佛就是我们童年的真实写照,不过这次引起我注意的,却是文章结尾处芦苇荡里那开着白花的小小菱角。
我的老家在长江边,湖汊纵横,池塘密布,儿时的记忆中,采莲摘菱是最大的乐事。莲藕一般要到盛夏时节才能使人口舌生津,菱角却迥然——冰消雪融,杨柳绽青,塘底的菱角就开始发芽了,那像花一样的菱叶还没浮出水面,我们就急不可耐地拿来长长的竹竿,将它们连根带枝卷捞上来,小心翼翼地摘下那只已经冒出新芽的隔年老菱角,然后再把枝叶胡乱地放回水中。那时的菱角完全呈黑褐色,外壳坚硬无比,咬嚼起来不仅没什么筋道,而且带点腐烂和水腥味,实在是难以下咽,但是在物资匮乏的年代,那却是不可多得的美食。因此,每天上午小伙伴们站成一排卷捞菱角的画面,成了乡村一道生动独特的风景。
蝉声不绝,红莲谢蕊,菱角的花儿也次第开放了,淡紫色的聚集在一起,银白色的相拥在一块,鹅黄色的穿插在其中,仿佛一幅水墨丹青,煞是诱人。挽起裤腿,站立水中,轻轻提起一簇菱叶,水灵灵的菱角已附在暗红色或者青绿色的叶下。暗红色叶子一般结的是家菱,青绿色叶子一般挂的是野菱。家菱只有两只角,状如水牛头,个大、皮厚、味美;野菱也叫“青愣”,有三角、四角和五角等多种形状,个小、刺硬、味甜。既然说到了味美味甜,那就意味着菱角的吃法有讲究,的确,家菱适宜生吃,野菱最好做菜。野菱烧肉,实在是比板栗还好。买来五花肉,切成小丁,放菱角米用文火红焖,半个小时起锅。这菱角米的尖仍是脆嫩的,而里面则是粉面面的,且有一种清甜的气息,外有肉汁包裹,吃起来似乎有一丝湖水的清香。菱角米也是可以炖汤的,若炖排骨汤,十分清甜,而且喝起来不腻。水生的植物,都有这样一种特性,它们即便是拿来油炸,油也渗透不进,因此用五花肉红焖的菱角米,颜色油亮,入口却很清爽,让人一见就会垂涎三尺。
菱角是像芝麻一样从下一节一节往上长的,底下的已经老了,中间的还嫩,上面的尚小,顶上的正开花。故而采菱也是一门技术活,不过水乡的孩子个个都是采菱高手。采摘需要借助一种特制的木桶,这种木桶高不到两尺,长不足一米,里面放上一只小矮凳,以河蚌壳或者木棒槌作桨,甚是便利。有时十几只菱桶在水面上一字排开,小伙伴们有条不紊地来回采摘,真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和快慰。池塘里满是碧绿的菱,或挨挨挤挤,或稀稀疏疏,一大片一大片的,构成了夏秋季节水乡特有的旖旎风光。采菱的时候,如果伙伴中有几个姑娘的话,那气氛更会活跃得多,她们中间胆大的甚至会放开清亮的歌喉,唱上甜甜的一曲:“姐姐家在菱塘旁,满塘菱角放清香,菱角本是姐家种,任哥摘来任哥尝。”
在脍炙人口的小调声中,懵懂无知的童年转瞬即逝,曾经与我对歌的姑娘现在不知嫁到了何方,我更无法想起她的俊俏模样,夜深人静,只能用自己的文字这样描述:“她从红衣上偷偷地绞下那角碎布,小心地浣入水中,看乳燕斜飞,看那角红布是怎样变幻成细细小小的菱花,一朵紧接一朵为我次第盛开。”其实,次第盛开的只是心里虚幻的景象,只是脑中美好的回忆,那细细小小的菱花,就像《受戒》里小英子和明海那样,是无法结成果实的。青菱角和红菱角于我而言,也只能出现在诗词歌赋和民间小调中,让我时刻回味,让我终身齿颊留香:“丛丛菱叶随波起,朵朵菱花背日开”“菱儿个个相依生,秋水有情终觉冷”……